后知后觉
第1楼2007/10/05
老人之困
在高冬秀自杀前,月亮湖村自杀身亡的老人,还有:
2006年,刘克炎80岁的母亲,因脊椎疼痛,吞食鼠药自杀;
2005年7月,60多岁的王润珍,因与丈夫口角,以鼠药结束自己十多年的糖尿病生涯;
2004年,60岁的病人白炳成,喝农药死亡;
……
村医胡兆胜对记者说,上世纪70年代以来,经他手中被抢救过来的服药自杀者,有二三十个,而没有被抢救过来的人更多。其中,老人占一多半。
月亮湖村是华容县治河渡镇下属最偏远的乡村,离镇政府所在地20里。治河渡镇是华容县的四个蓄行洪垸之一,洪水来时随时准备被湮没。1998年大洪水,治河渡镇不少农田就成为一片泽国。
上世纪30年代,几户人家,躲避日寇侵袭,在这片湖区筑垸安家。1954年洪水溃垸前,这里只有刘、卫、傅、王、胡、侯6姓8户人家,其中刘姓和卫姓各两家。六七十年代,村民陆续迁徙过来。
此前的民主垸被分为卫星大队和民主大队。卫星大队,是附近有名的鱼米之乡,吸引着附近南山、南县、湖区和邻省湖北、江西逃荒而来的农民。移民高潮一直持续到改革开放前。上世纪80年代,卫星大队改名为如今的月亮湖村,人口从当初的数十人发展至1450人,340户。
上世纪60年代,这里遭遇严重自然灾害,加上政治运动,生存艰辛。80年代以来,自杀者日渐增多。近十年来,据村民不完全统计,老人服毒自杀,平均每年至少有一起。 “这里有不好的自杀风气。”村医胡兆胜说。
村里有个叫做刘墨东的村民,其母亲、儿媳、妹妹以及刘墨东本人,均服毒自杀。
“几乎每年一个,我们都已经习惯了。死了就死了呗,有什么不正常?”种地之外,以“摩的”为业的村民杨继祖说。
杨继祖认为,村里每个患病的老人,几乎都“有所准备”。记者问“准备”是什么意思?他说,就是拿点农药在手里。
村医胡兆胜把老人选择自杀归于两点,一是看病要花钱,一是怕成为子孙的拖累。比如,实行农村医保试点,在乡镇医院看病可报销住院费、注射费、手术费和药费的55%,在县医院可报销上述费用的45%,村民还是多选择在胡所开设的村医疗点看玻
月亮湖村所在的华容县,在2003年早于全国开始农村医保试点。2006年加入医保的农民,华容县还返还8元钱的诊疗费用于日常拿药,实际上只需要2元钱即可加入医保。
村里80%的老人加入医保,20%左右的老人认为没有必要。
按照村医胡兆胜的算法,在村医疗点花费1000元左右的病情,在镇县医院,费用往往会达到2000到3000元。
村民陈作树,2005年加入医保。2006年9月12日因病去世。村医说陈作树患有肺病和坐骨神经痛。陈作树的儿子告诉记者,陈作树患有糖尿并心脏病等多种疾玻月亮湖村前支书刘绍九回忆,陈作树应是饮药而亡。
村医胡兆胜说,陈作树躺下一共两个月。初期输过两次液,后来放弃治疗。“血管一扎就抽筋,扎不进去。”陈作树的老伴,65岁的周望喜说。
“他不住院,他说70岁了,反正是要死的人。”陈作树的儿子说。
种田的收入其实不算少。月亮湖村紧靠华容河,土地肥沃。水田种稻,旱田种棉。夏有辣椒,冬有油菜。2006年每斤棉花的价格是两块四,今年可能会略有提高。除掉种子、化肥、农药外,每亩地棉花净收入可达600元左右。如果家种10亩地,一年的纯收入,至少可达6000元。
陈作树的儿子种20亩地,一年的收入可过万元。
村民还可承包鱼塘养鱼。加上外出打工的收入,此地农民年均收入在2000~3000元。
但大多数中年村民还是认为,现在负担太重,物价跟城里一样,收入增长却十分有限。
“他们希望我们有钱,可我俩身体都不好,哪里有钱呢。”陈作树的老伴周望喜,谈及儿子儿媳在丈夫患病时的窘境,“没钱,一分零用钱都没有。”本来开开心心的周望喜,儿子下楼后,突然眼泪婆娑。
村民最大的负担,除了看病之外,是孩子上学。近年农村生育率下降,村小学合并至镇小学。杨继祖的女儿在离家5公里外的潘家小学读书,不得已寄宿。寄宿费用,每学期是1200多元,主要包括食宿和班车费用。
“一年2000多块,我挣来的钱主要供养孩子上学。”杨继祖说。
去年下半年,华容县开始推行农村最低收入保障制度,年人均收入不足720元的农村家庭,纳入最低保障。华容县民政局社会救助工作局局长蔡启龙介绍,全县有4730人纳入农村低保。像月亮湖村这种有子女赡养、家庭其他成员有收入的老人,不包括在内。
“手中有一点钱,老人才有尊严。”杨德新说,“钱不是不看病的主要原因。”
选择自杀的老人,以病人居多。病人被村里人认为是“无用”的人。
“有用”,是村里老人的普遍状态。
村里18岁至40岁的年轻人,无论男女,有手艺者除外,基本都外出打工。
留守的老人都在劳动。哪怕是70多岁的老人,种田十亩者不乏其人。除了田间劳作,老人们还承担照顾孙辈、接送上学的任务。
摆渡人杨德新,儿子和儿媳在广州打工。61岁、患有慢性病的他,除了摆渡,主要任务是照顾3岁的孙子。有人过河,杨德新把孙子放在家门口树下,摆渡回来,再抱起孙子。
杨德新57岁的妻子,全部精力用来侍弄10亩旱田。承包地与河坝上面的家相隔太远,老太太中午带饭到地里,晚上回来。“很苦,一年四季不得闲。”
老人们自己种地,就有一部分收入。一旦失去劳动能力,就得坠入被儿孙照料的境地。 村民林忠恕,72岁,1999年高血压中风,瘫痪在床。农历8月,淅淅沥沥的雨季。进入林忠恕躺着的屋子,霉味扑鼻而来。
林忠恕和老伴独居在河坝下面的旧屋。老伴开一家杂货店,用以维持生计。儿子林仁义希望记者能帮助呼吁解决一下父亲的看病问题。尽管早已加入医保,林忠恕说没钱治玻
林仁义家有鱼池8亩,养有8000尾南方大口鳞,承包旱田15亩。4个子女均在外打工。与村里多数家庭一样,林仁义和弟弟林仁和,以实物赡养父母。
“主要是供煤,粮食没了也给买。”林仁义告诉记者说,养鱼风险太大,家里太穷,没钱给父亲看病是主要困难。
财政之殇
农妇高冬秀,摔倒在一条泥泞的路上。
“要想富,先修路”,一直是农村响亮的标语之一。然而,月亮湖村通往原来的镇政府所在地潘家的道路,30年来一直是一条土路。下雨过后,泥泞不堪。听说记者要去月亮湖村,华容县的出租车司机坚决不去。“太损车了。”司机们说。
从月亮湖村到潘家的公路,成为今年3月上任的治河渡镇党委书记付强军心中挥之不去的痛。
5公里的乡级公路,每公里造价30万元,总额为150万元。国家配套资金每公里15万元,总额补助75万元,乡镇财政需要自筹剩余的75万元。治河渡镇财政负债已达800万。
月亮湖村财政累计负债80万元左右,是治河渡镇累计负债800万的十分之一。
村民说,现在是各顾各。翁姑怒目,婆媳争吵,兄弟不睦,是惯常现象。特别是1999年大堤高筑加固后,再也没有一件事能调动全体村民的参与。
村支书在村里没有地位。村支书选举,姓氏派系常常斗得很激烈。1998年9月至12月,该村3个月内换了4任支书。2005年至2007年,三年换了三任村支书。
2005年,上任一年的林仁和,被派系斗争搞下台,镇党委敦请老支书谭亲斋出山,对谭做了20多次工作。一年后,刘姓和谭姓各推举出一个候选人。镇里折中,任命两派之外的王科武担任支书,鼎沸的村庄才稍稍平息。
村级负债的一个来源是建学校。上世纪80年代,村小学集资建校,花去几万元;90年代对旧校改造。这栋楼房没过3年就遭遇撤点并校。如今,学校主要成了村委会堆放杂物的场所。 2000年,村里建轧花厂(为棉桃去壳),花去十几万元。轧花厂刚开始收购棉花,“不许私人经营棉花”的禁令一出,厂房随即闲置。2004年,村医胡兆胜买下破旧厂房,改造为村卫生室。
1996年、1998年、1999年,该村先后遭遇洪水肆虐,颗粒无收,农民不能缴纳提留和税负,村财政借债垫付。彼时农民负担是每亩地300元左右。
截至2006年,在取消农业税,并享受国家粮食直补、良种补贴、农机购机补贴和农资综合补贴后,月亮湖村村民还保留共同生产费、“一事一议”的负担。
“每一件实事的背后,都需要巨大的财力支撑。”付强军说。连续两年来,付强军一直蹲点月亮湖村。
华容县是湖南省的国家级贫困县。乡村两级负债4亿多元,其中乡镇平均负债400多万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