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名
第1楼2008/10/16
但是,当后台的幕布突然被揭开时,人们发现那么多不堪的东西在那儿,而且很久了。你甚至很难去责难其中任何一位,因为他只是在按照各自的逻辑进行。河北一位奶农说,他从不让孩子喝奶粉,“只有没人要的奶才做奶粉”,另一位没有给牛奶掺假,是因为“因为牛养得少,容易被发现”;三鹿集团在得知婴儿患者时,第一反应是拒绝承认,然后封杀可能的消息,他们之前因此成功过,如果运气好,这次仍会过关;一些医生们怀疑这些患上肾结石的可怜婴儿,可能与他们所引用的奶粉直接相关,但他们不知该向哪些部门做出反应;一位湖南患者的父亲在七月曾独自向国家质检总局投诉,获得了三鹿奶粉的检验报告——合格;而卫生部在七月中旬接到了地方“肾结石婴儿”增多的报告,怀疑致病原因是三鹿奶粉,但卫生部“没有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”,它没有上报国务院,也没有通知质检总局、工商总局,此刻的北京,笼罩在一片奥运将至的亢奋与紧张中,它不希望坏消息来干扰;一些地方媒体零星报道了婴儿因肾结石死亡的新闻,但是没人想到它们是更大的悲剧一部分,也没有记者深入追踪这一切,中国新闻界既缺乏这样的能力,也知道经常这样做了可能也徒劳无功,这些消息很快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其他新闻里了……
这一切的突然转变,是因为新西兰政府介入了此事。一家新西兰公司拥有三鹿集团百分之四十三的股份,当它发现三鹿奶粉的问题后,早在七月就通知了中国政府,但没收到明确答复。到了九月八日,新西兰通过外交渠道正式表达了关注。“外交无小事”的因素开始发生了作用,而且那气氛紧张的奥运会已过去了。
九月十一日,一场暴风骤雨式的行动到来了。官员开始下台,媒体报道蜂拥而至,企业被严查,清算的力度超出了人们的想象——几乎所有重要的牛奶企业都卷入其中。它的高潮一刻发生在一份宣言——一百零九家奶制品企业集体宣布要确保质量与诚信。他们做出个犯错学生的表情,期望悔改。悔过书充满了这个时代的荒诞——质量与诚实,最基本的要求,变成了最高的准则,这就像是一个学生诚恳的说,从此后我再也不殴打别人、侮辱老师。
[被屏蔽广告]你也猜得到他们忏悔的对象是谁,不是面对公众,而是面对政府。他们知道其中的轻重缓急,谁是其真正生死的决定者。他们在广告牌上大声喊出“每天一斤奶,强壮中国人”,但是他们知道提供给中国运动员、航天员的牛奶是特殊的,它与市场上所销售的不同。在私下,他们也有难言的苦衷。在这样一个过度竞争的市场,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使用着共同的手段。整个社会都面临着信任的破产、道德的沦丧,你怎么指望一家商业机构,能出淤泥而不染。
总有人要承受这破产带来的后果。在一份杂志上,我看到了蔡冲的黑白照片。他圆圆的脑袋上戴着个小帽子,上面还扣着一副太阳镜。他有一个扁扁的小鼻子,眼睛黑亮亮的,正专注的盯着什么在看,嘴巴抿起来,看起来挺认真。要再过几个月,他才会长牙,才会学着说话。他的父母等不到那些喜悦的时刻了。七月十六号,这个小家伙离去了,外科医生从他的尿道里取了两颗米粒大的结石。他或许还不知道痛苦意味着什么,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,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失去了生命。他的父亲买来的四箱、六桶装的三鹿奶粉,还有四桶没有打开。仅仅六个月大。那时,还没人直接将死因和他喝的奶粉联系在一起。
无名
第2楼2008/10/16
这个小家庭,像很多受害家庭一样,处于中国社会的中下层,他们选择三鹿奶粉,因为它是全国性的名牌,又价格低廉。就在这些父母惊慌失措的拥挤在医院门口,等待为自己怀中婴儿测试时;另一些父母则相当平静,他们的宝宝一直喝的是进口奶粉。它或许也解释了为何中国社会的竞争是如此的激烈,人们是如此迷恋特权。只有你在人群中的最上层,才可能过上一个基本安全的生活;只有特权,才可能尽量减少生活中残酷一面对你的压迫,或许正是因为饱尝那些压迫,那些人一旦获得特权,立刻表现出变本加厉的冷漠和傲慢。
“这是系统问题”,出租车司机也开始进行这样的理论性评价。充满义愤的道德谴责,似乎没有触碰到问题的实质;政府暴风骤雨的解决方式,注定只能是亡羊补牢,而且你在补住了这个缺口的同时,却可能对另一个缺口视而不见,直到再有羊从那里逃出来;至于公众,则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左右,他们像是一个个孤立的原子,问题解决的唯一可能是被媒体所大规模报道,所以中央电视台门口总是站在上访的人群,他们胸前或脚下陈列着自己的冤情,面无表情、徒劳的等待着被关注;而商业机构,他们知道自己的局限性,他们没准备给这个社会带来了某种新的可能性,其中所谓最成功的、最聪明的,知道如何利用现有的方式,最大的程度推销自己的产品。
于是,经过三十年的发展,中国正呈现出她的新面貌。她成功的将公众由政治人转化成经济人。政府权力退出的空间,迅速被商业机构占领,而政府自身也正迅速朝向商业机构演变——它自身成为一个个利益团体。这样的一个国家在追逐物质利益的过程中,会表现出惊人的高效。让经济学家张五常赞叹不已的“中国制度”,不正是他所谓的二千两百个县,像是两千两百个公司那样运转,他们在出卖土地、招商引资方面表现出强烈的饥饿感;而每个普通人则没机会让自己成长一名公民,他们要成为的是消费者、投资者,将个人的丰富性弱化成单一物质欲望,将全部能量都转化成积累;而商业机构一方面生活在对政治权力的畏惧和不确定之中,另一方面也找不到自身的挑战与平衡力量,他们经常将公共资源的转化成私人利润,覆盖在淮海路边的电子屏幕,城市楼房中电梯里、甚至洗手间里的广告牌,这些空间不该属于任何人,但是它都转化成中国最成功商人的江南春的财务报表上的数字了……
[被屏蔽广告]但是社会力量却迟迟没有生长起来。它本应给个人提供社区感,提供不同的价值选择,演练他们的共处与建设能力。于是,而在这一切转变过程中,没有什么力量平抚人们内心的巨痛,也没有什么地方收容那些失败者,或是受伤的人。支配整个社会的公共哲学是社会达尔文主义——人们只有对成功者的仰慕,却没有对失败者的同情。本质而言,人人都感觉到孤立无援,经常凭借虚假的乐观、迟钝,或者是一种轻视一切的犬儒态度来继续生活。
但是,那些地下的幽灵终有一日将来报复你。事实上,我们不正遭遇到报复吗?在三鹿集团辉煌业绩的背后,原来是幼小的生命的代价。你只能暂时庆幸,它不是你。生活中的那种深深的不安感不是已经笼罩了所有人吗。在名为《中国人幸福的一天》的短信中,你读到这样的话:“早晨起床,掀开黑心棉作的被子,用致癌牙膏刷完牙,喝杯过了期、碘超标还掺了三聚青氨的牛奶,吃根有洗衣粉的油条,外加一个苏丹红咸蛋,在票贩子手里买张车票,准时赶到地下烟厂上班,九点三十分偷偷用山寨手机看股票从6124点跌到1240点,中午在餐馆点一盘用地沟油炒的避孕药喂养的黄蟮……”